oasin

让死者有那不朽的名,让生者有那不朽的爱。
-不常在

【迦周】死于午后 2

2

 

“当某件事同时极富吸引力和危险性,你会如何选择?保持理智还是任凭一时的冲动淹没自己,即便带来的后果你无法承受?我们绝大部分人都自恃理智,然而在那个瞬间真正来到时,依然会毫不犹豫地坠入它的诱惑面。……你说你不会的。好吧,曾经他也这么认为,所幸的是直到自己亲身经历过之后,他终于愿意承认,自己应该被归类于油门型。”

 

 

隔日的清晨,阿周那收到来自女导演斯卡哈的来电,她慢条斯理地向他解释了这部即将进入拍摄进程的《魂断蛾摩拉》,以及虽然他们开机的时间定在十二月之后,但因为梅芙的缘故,现在副导演这一岗位空缺了出来,恰好十二月应该是圣诞假期,于是询问他是否有意向和时间继续为好友收拾残局。

“我不是对自己的作品没有信心,我的意思只是,毕竟这不是你感兴趣的剧本类型,虽然就目前趋势来说,它有极大可能性会在大众中大获成功,”斯卡哈的说法极度隐晦,但能让人明白她的意思,“所以就算不喜欢,也算是添上一笔履历了,不是么。当然,如果你完全没有这个打算,我这边也可以尽快找到一个足够……至少能比得上我那徒弟靠谱的替补。”

“原来是这样,我了解了。”阿周那取下平光眼镜,放在桌案上,另只手继续握着手中的电话听筒,“那么这次,她又是为了什么才跑到你们那儿?”

“啊,依旧是关于一些往日琐事的纠葛,”斯卡哈的语气像是叹了口气,“可我知道,她表现得似乎是因为对我的厌恶才如此这般,实际对此根本是乐此不疲罢了。”

阿周那对此不置评价。他不喜欢彼此互相探问他人过多隐私的行为,因此对于这两人之间的过往,他的了解并不比各种娱乐小报的花边八卦深入太多,只知道过去梅芙和他提起过,她们之间的摩擦不止于斯卡哈在她入学当地贵族女高的第二年忽然抢走了她的所有风头,甚至是她看中的邻校橄榄球队队长。与此同时,作为得以从本人视角窥探这些往事的交换,从此以后替她收拾场面就成了他的任务。

“好吧。”于是阿周那不再问了,“对了,说起来,选用迦尔纳作这次的男主演,也是难敌堂兄的主意吗?”

斯卡哈没有否认,“嗯。虽然我相当讨厌资方凭借自己身段随意带人进剧组的作风,不过我看过他的片子在先,只能说这家伙姑且算是能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特例。”

阿周那没有说话。将近一年时间过去,《吾将远行》的画报铺天盖地地展现着迦尔纳的面孔,那双眼不再停留在记忆中,而是直直凝视着他,那种无所适从感至今紧紧攥住他的心脏。

“所以如何不能说我的堂兄难敌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呢。”他轻声说。

“或许是吧。而且就我的了解情况,确实是他将迦尔纳引荐给了演艺界,但在他凭借《吾将远行》成名之前,他似乎只是那部电影一个小小的挂名投资方,直到现在他有了价值,才出来占据了大头。”斯卡哈心直口快,这一点倒和她的死对头如出一辙,“就这点来说我难以评价。”

那就不评价了,还是聊些别的。阿周那问起他在其中饰演一个怎样的角色,是一个专门为贵族太太们贩卖爱意的美貌青年,却与一位名门小姐彼此一见倾心,同时欧洲世界已经悄然被世界大战的阴云席卷其中,在他们即将牵着彼此的手逃离这座被轰炸的城市之前,他却被女孩的父亲雇人杀害,最后镜头落到对此毫不知情的女孩身上,这段没有结局的故事就这样随着整座城市的陨落在此落幕。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悲剧啊。”

“嗯哼,悲剧收场的爱情故事,从来都是喜闻乐见的题材。”斯卡哈说,“所以,你会来吗?”

你是指望着能去做些什么呢,阿周那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叩问自己,去看着那个男人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彼此爱慕、彼此亲热,即便是逢场作戏,可这一切就是如此真切;而那位迟迟没有档期的女主演,又会是怎样受人欢迎与喜爱的女人?然而无论如何,站在他身的人都不会是你,你甚至还要专程来到那个最尊贵的观众席上,见证并亲手促成这场悲情的盛宴,将它奉送给整个世界。

但是他却切实地听见自己本身在说:“反正难敌堂兄势必不会错过能对我大加嘲笑又指手画脚的机会,对吧。”

“好极了,孩子,今天晚些有空的时候资料的拷贝文件会被送过来,大概晚上七八点的样子。你在伦敦的住址是老样子么?还是在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吧,抱歉,今晚我刚好和人有约了,”阿周那忽然有一股自己又要头疼的预感,“你知道考文特花园的太阳之心鸡尾酒吧吗?在德鲁里巷皇家剧院的旁边。”

听到这个地名,斯卡哈有点疑惑的样子,“嗯……你怎么会选这个地方的。”

“不好意思,这家店有问题吗?”

“当然不是。实际上,太阳之心就是迦尔纳买下的店,有时候会提供给我们作为商量工作的场地。所以如果你要选这个地方还是不错的,我想迦尔纳也在那里,你刚好可以和其他人见面之余跟他多聊聊。”

他还试图说些什么,边听到斯卡哈已然是一锤定音的意思:“好的,这样事情会便利得多——毕竟是‘自己人’的地盘,要做什么都会更加方便一点。我会让人把拷贝送到酒保那,你到酒吧的时候就可以拿到。那么之后见了。”

道别之后,斯卡哈便兀自挂断了电话,毕竟她对阿周那此刻精彩纷呈的心理活动无从得知,青年保持了手持听筒的姿势,在原地呆立了两秒,随后才无比懊恼地将他挂断。距离与迦尔纳的意外重逢还未过去二十四小时,他就已经陷入第二次后悔莫及的激情里。就在这时候,有人在房间外叩门的声响传来,阿周那抬起头来,一只手的五指差劲微微卷曲的黑发。

“我在的。怎么了?”

“贡蒂夫人回来了,让我通知您为中午的活动做好准备。”

是贴身女佣,但比起照顾他们的起居,阿周那觉得她的工作更像是母亲的传声筒,而他能做的也只是应声说知道了。连他在伦敦的居所都是属于她的,这间别墅位于能以英国皇家官名的肯辛顿区,仅用金钱换取不来的阶层象征,这一点则是得益于她作为贡提波阇亲王养女的身份。阿周那没有再想了,转身离开桌案之前顺手合上了抽屉,其中一点金色的闪光在动作的瞬间一闪而过。

 

当天中午的活动是一场媒体午餐会,事宜无非是般度娱乐公司准备对业内宣布旗下演员在新季度的行程,至于女主人和小少爷的到场,也不过就是为了显示出公司对于这些事项重视的程度。结束之后贡蒂让司机先送阿周那回家,自己则继续留下应付接下来的记者会。

“你今晚还要出去的,是吧,在那之前休息一会儿吧。”分别之前,她像从前一样用意大利语对阿周那说,“说起来,你是要跟谁见面?你在学校认识的同学吗,还是朋友?”

“不,”阿周那想了想,“呃,我……我的意思是,是的,去跟我朋友们碰个面,十一月就是舞台剧首演了,一些细节还待敲定下来。”

他少见地没有选择完全说实话。贡蒂看着他,细黑的眉毛皱了下,“好吧,”她有些狐疑在里面,但到最后没有说破,“想换种心情无可厚非,但我不建议你再把太多时间耗在这种事情上面。不过说到底,你自己把控好就是了。睡个好觉,我爱你,亲爱的。”

结果阿周那并没有睡好。自从沾上床,他便只能昏沉又焦灼不安地翻来覆去,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浑身冷汗,刚才那场午餐会他什么都没吃,却因为要面对媒体交际喝了不少酒,包括威士忌和其他各种酒混在一起。大概率就是这个缘故。酒精把他搞得一团糟,让他似乎再次看到那些早就沉淀在过往的碎片。

他梦到他童年恰逢战争的少年时代,那时的难敌看上去比现在还不讨人喜欢,尽管他在他的双亲“眼中”……是最可爱懂事的男孩了。世界上最繁华先进的城市被从天而降的弹药摧毁,化为火海——这些是后来贡蒂告诉他的,为了躲避轰炸,他们一家早早搬迁到了伦敦乡下,包括他父亲般度的兄长,持国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难敌,还有家族的老祖宗毗湿摩。他和难敌就这样经历了共同生活、共同长大的生活,英式庄园里的生活并没有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培养成那种典型的英国贵族青年,尽管后来阿周那明显能表现得比堂兄更习惯于这种待人方式,然而改变不了核心本质的问题。碎片又变得更近一步支离破碎,像是在阳光之下能在空气里看到的飞尘,然后它们又重组——变成了那个复活节假日的午后。阳光从那个男人浅色头发的缝隙之间洒落,像是梦幻一样的光晕。

 

因此晚上赴约的时候,阿周那的头很痛,当他认为不会有什么事情可以让这一程更糟糕时,难敌偏偏时机恰好地出现在太阳之心酒吧的真皮座椅上,他什么都没说,甚至不再礼节性寒暄,转脸看向吧台之后的迦尔纳。

“看来你给自己找了个好保姆啊,无论你做什么都要汇报给他,是吧。”

这应该是一场两个人之间的见面,如今不仅有人介入其中,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和他关系如此微妙的家伙。难敌坐在那里摊了下手,迦尔纳依旧很平静地面对着他,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衬衫,站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白色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辫子。到这一刻,这样的距离,阿周那才忽然意识到,他的右眼不复翡翠一样的青绿色,而是显出一种异样的深红。

“我当然没有忘记,但他来只是因为要把所有资料交给你,仅此而已。”迦尔纳说,“欢迎你的加入,没想到这么快能够和你一起工作,我实在太高兴了。”

难敌动作夸张地在那里鼓掌,“真是不客气啊,这让你的堂兄很伤心,小阿周那……看来你真的很害怕自己的那些事情被你们之外的人知道。”他打量着他,故意不怀好意地坏笑了下,“哎,看看你的反应,我猜猜,难道你还躲在被窝里偷偷哭过吗,哼?”

可惜阿周那并没有他料想中那样恼羞成怒,只是抱着手臂站在那里,“就算我说我不喜欢这样,我早就习惯你把它当成耳旁风了。”

“哈哈哈,开个玩笑罢了。”难敌站起身来,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实话告诉你吧!我可对你们那些青涩敏感的幼稚故事没兴趣。”

“更何况我很忙,今晚到明天凌晨也有约了,”他将一个牛皮纸袋教到阿周那手里,最后嗤笑一声,“好好享受你们两个人的夜晚吧,迦尔纳的小男孩。”

随后他就走了,阔步走向酒吧的大门,留下一串锒铛的声响,很快被角落里那台黑胶唱机播放的爵士乐声淹没。迦尔纳举起手上的雪克杯:“好了,现在是真的只剩下我们了。你要喝点什么?幸亏我还没把自己从前维生的老本行忘得太干净。”

阿周那说自己什么都不想喝,中午的酒精还在让他头疼反胃不已,已经到了连客套以待和解释原因都感到吃力的程度。意外的是迦尔纳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去,“你坐下吧,像在自己家一样。”他说。

这是他的地盘,阿周那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能做的只有照做,就像在贡蒂的房子里一样,然后看着他从身后的架子上摸出两个酒瓶。

“呃,我说过我不用了。”

迦尔纳没有看他,全神贯注盯着手中的香槟,将冒着气泡的金黄液体缓缓倒入倾斜的香槟杯中:“用不着担心,本来就是我请你的。”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阿周那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迦尔纳倒是气定神闲,将那个没有标签的瓶子里的少量酒液倒入杯中,用细长的调酒匙轻轻搅拌,最后从吧台后的烤箱中取出一碟烤得恰到好处的热奶酪三明治,最后和苏打水慢慢反应成乳白色的鸡尾酒一起推到阿周那面前。

原来他早就看出来阿周那面色不对,身体不适,且这种不适极有可能是空腹饮酒造成,而他也很清楚两人这样的关系下,假如直截了当指出这一点,他断然不会接受自己的关心,因此换了种形式帮助他。

“……谢谢了。”阿周那最终还是放软了态度,“这是什么酒?”

“‘死于午后(Death in the Afternoon)’,美国作家海明威在法国品尝苦艾酒的时候所创造的喝法,据说他经常会在清晨准备这种酒,将苦艾滴入香槟里,一边工作一边喝下三五杯。”迦尔纳说。

阿周那轻笑了一声,“苦艾?我应该夸赞你胆子很大,还是提醒你,这东西在多少地方都被下达了禁令?”

“你猜为什么它呈现透明的而不是绿色的呢,而且这是从它的诞生地瑞士开始流行的做法,地下作坊为了掩人耳目所想出的办法。”迦尔纳用调酒匙敲了敲它没有标签的瓶身,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很多人认为它的致幻性十分危险,但实际上那根本是子虚乌有之说。”

阿周那显然对这些不再关注了。布里奶酪发酵得有些过头,气味直冲鼻腔,也使他更清醒了一点。

“说实话,你不应该和那个人走得太近。”

过了很久,他听见自己说,依旧不知道是因为清醒,还是因为酒精的影响才这么说。

“他可能确实有些小缺陷,但谈不上一个坏人。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没有圣人也没有纯粹的魔鬼。”

阿周那摇了摇头,“你自己不正是圣洁的太阳之子么,而且我这么说,当然因为我了解他。”

但想到对迦尔纳来说,难敌确实有恩于他,说得太多无非只能让三个人都尴尬,于是他便就此作罢。“那只是一个公司为了宣传我而编撰出的东西,我……好吧。我理解了,你是因为那些事情被他人所知而不舒服了。”迦尔纳思忖片刻,抬起眼睛看他,“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觉得那些事情会是羞耻而不该被人所知的呢。我至今都会怀念那时候的记忆,它们从来不是我的笑料和谈资,是值得我珍藏一生的宝物。”

阿周那皱了皱眉,抬起头来的瞬间和他对上视线,又变得有些犹疑起来。

“你的眼睛……它到底怎么了?”

“你发现了。”迦尔纳眨了眨眼,浅色的睫毛扑动着,在灯光下散落一片小小的阴影,“说来话长,但也就是那天下午,我从伊顿公学被赶出去之后不久的事。”

 

那个午后,1950年的复活节假期,一切都起源于那个午后,看似一切正常,却改变了后来的许多事情,五年的时间过去,战争的阴影似乎已经完全从这片土地连根拔起,包括在这里生活的小少爷们,如梦似幻地在父辈的庇护之下富足度过每一天,阿周那看上去和他们似乎没有任何不同,一身伊顿公学的晨礼服样式制服,和这些未来的政客、经济界精英和其他皇亲贵族们行走在一起,尽管他的父亲早就在他出生前离开了人世,不过没人在乎这一点,他们相处得十分愉快——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愉快,发生在即将到来的最后一个夏季学期顺利结束之后,他们就会分道扬镳,至少英国人会把体面这件事处理得很好。

不过终究也只是为了体面,实际那天下午,当伊顿公学的所有男孩都前往温莎小镇上的学院教堂观礼时,没人在乎阿周那兴致缺缺。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所适从感,他既不是一个信徒,也不是彻底的无神论者,就像他在英式庄园里长大,他的母亲自小和他说意大利话,而素未谋面的父亲和他伯父一脉则来自于法亲王的后裔——这么多身份重叠在一起,他唯独从来没有找到过自己,更加别提其他人。他们之所以愿意接近我、和我交流,阿周那心知肚明,只是因为我是那个大型电影公司的继承人,而不是因为我是怎样的人。

“但是你至少有你的母亲,孩子。”

当他把这些烦恼对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拉丁文女助教倾诉出来的时候,这个女孩缓缓地摇摇头,这样回应道,“你难道不想为了这位女士,至少成为他期望的人吗?”

“你不了解她吧,迦摩,”阿周那抬起脸看她,“我当然会这么做,尽管自从我出生之后,就只能看到她生活在自己想要的世界里。”

迦摩无奈地托着腮,“好吧,我承认我没有了解过你们的世界。”

“我理解,看得出来你很讨厌这一边。”

“讨厌哪一边?老贵族的铜臭味,主教家儿子的腐朽味,还有政客的孙子那种端着架子的装模作样……我都讨厌到走近都不想呼吸的程度。不过像你这么难得坦诚的家伙,倒可以算是我并不那么反感的那一个。”迦摩哼哼道。

所以,还是因为你没能看到真正“坦诚”的我而已。阿周那这么想道。当然,迦摩那一天也忙于节日的各种事宜,于是他连唯一可以谈心的对象都没有了,于是在那个难得阳光充沛的午后,他独自来到学院的草坪上,伴随他的只有那本进行到一半的读物,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开春时英格兰温暖的草坪上。他很喜欢坐在那棵橡树的树影之中,阳光会从枝桠的缝隙间洒进来,摇晃着散落在书页上。

然而唯独那一天,当他像往常那样到了那个老地方,找到声一直属于自己的那一面小角落——已经有人坐在那里,略微显得驼背的样子靠着树干,在见他到来的第一时间就猛地抬起头来,让阿周那看到了那双眼睛,翡翠一样的双眼。

“我挡到你了吧,抱歉,我这就离……”

很快他低下了头,准备立即动身离开的样子,阿周那一下子手忙脚乱的,赶紧出声阻止他。

“不不不,没事的……我也和您一样,只是来这里休息的。”

眼前的男人,更严格来说是位青年,他的身板和面孔无一例外地显露他的年轻,甚至十分地清秀,浅色的头发被梳理成便于体力劳动的样子,还用两枚小卡子固定了额发。显然他还很犹疑,直到阿周那再次开口,“更何况,本来就是您先来的吧,总之,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先生?”

对方眨了眨眼睛,又过了几秒,“好吧……我是说,当然可以。”

这无疑是一个让他不能再找借口拒绝的理由,阿周那笑了笑,在他的身边坐下,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假日里不必穿学校的制服,这天下午他穿着自己的衣装,灰色的外套和黑色西装短裤,草坪的冒头隔着白色中筒袜轻挠着他的肌肤,有些微微发痒,青年凝视着他的衣角。

“迦尔纳。”他忽然没有来由地讲道。

阿周那回过头:“啊?”

见他没有明白,青年补充道,“我的名字叫迦尔纳。我知道了你的名字,那也应该告诉你我的。”

和他漂亮的脸蛋不太相匹配,迦尔纳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意外的低沉,但依然是让人很能安心的嗓音,阿周那点了点头。他怎么会认不出伊顿公学校工的工作服,自然而然地明白了方才看到自己那一刻所表现出来的拘谨。可他毕竟不是那种小少爷。同时让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他自认为对他人有深重的洁癖,甚至难以接受近距离的相处——然而当他坐在迦尔纳的身边,却没有感到分毫不适,即便对方因为劳作身上已然渗出一层薄薄的汗,他只是觉得仿佛嗅到其身上一股近似太阳一般的温暖气息。

他听到自己说:“工作一定很累吧,辛苦你了。”

随后下一刻他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太像是那种上层阶级对底层人民假惺惺又令人作呕的怜悯了,大概会让人感到生气。而迦尔纳只是朝他眨了眨眼睛。

“谢谢……说真的,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他真诚说道,因为他认定阿周那方才的言语就是在关心他的劳累,“而且说实话,生活本来就不容易,是吧。”

“哇,听上去真是老道成熟。”阿周那侧过脸看着他。

“嗯。实际上我不止这一份工作,虽然学校里的工作到傍晚就结束了,可毕竟在那之后没有什么白日的全职工作,大概只有酒吧或是清扫剧场的活,”迦尔纳仰着脸,双眼看向前方,“但没有办法,我父亲的身体愈发不行了……当时他和妈妈在本就不那么容易的情形下还是决定收养了我,哪怕只能做到这个程度,我也想尽我所能……”

“抱歉,可是您刚才好像说了收养?”

“是这样没错,实际上我在一个孤儿院长大,后来……”迦尔纳顿了顿,再三思考才继续从之后的一个部分继续说下去,“因为一些原因我离开了那里,很幸运地成为了他们的养子。”

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子,却能拥有胜似亲生那般的牵绊,阿周那忽然觉得难以想象,出神了许久之后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虽然很遗憾,我恐怕不能理解这种感受,因为我的父亲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啊,抱歉提起这些,我——”

“不不,你没有必要在意,迦尔纳,实际上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根本不熟悉他,甚至没有见过他。”

阿周那托着下巴讲道,有关这件事,他亦是坦诚相待。当时的贡蒂是整个欧洲文艺界万众瞩目、风光无二的少女,而法亲王的孙辈用自己的整个产业帝国向她求婚,于是促成了喜闻乐见的结局,然而在这结局之后的故事,则是般度英年早逝,而贡蒂早早地息影,开始从头学习如何管理与运营丈夫留下的公司,对此当时的观众们似乎视而不见,回到家中若无其事地安然入睡。

直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十六岁的阿周那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让这个初次谋面的青年,进入到了当时身边那些所谓的友人和同伴都未能踏足的领域,但他对毫无知觉,只是依旧沉浸在手头的书本中,在此刻迦尔纳的陪伴之下,迦尔纳也只是静静看着他,许久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对方问:“你在读什么?”

阿周那抬起头来,将封面展示给他。《哈姆雷特》,威廉·莎士比亚遗留于世的伟大著作,每一个公学男孩都曾在文法和戏剧课上学习过,但也仅止步于此,毕竟在这个年代,不会有人对用来换取学分的读物抱有更多的兴致,阿周那还捧着它,书签镶嵌在铅字印刷的内页上,刚好落在第四幕第七场的地方,通过王后葛楚德童话般的话语告知众人奥菲莉亚之死。这位少女像一颗无力的棋子被卷入多方势力的争斗,在经历被情人抛弃、父亲亦被误杀之后走入癫狂,最后甚至走向死亡,游走在溪水之间,编织了各色的花环,在爬上一颗柳树的过程中落水溺死。

现在阿周那将这一部分转达给了身边的青年,睁眼瞧他会作出怎样的评价。和他同一届的学生有两个都选择了奥菲莉亚之死作为课题,他们的论文着重于表述她的死亡是如何极具美感和诗意,从而赞颂莎翁笔下流淌着何等的文学造诣。迦尔纳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的虚空,像是在思考那样,几根浅白色的发丝从发卡里露了出来,溜到了他挺翘的鼻尖上。

“说实话我不太擅长这个,不如说我根本一窍不通吧,如果我错得太离谱以至于你想笑的话,那就尽情笑吧。”他说。

阿周那又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了,感受就是一个人的感受这么简单而已,独属于每个人自己,怎么会有对错之说。”

有了这番话兜底,迦尔纳放心了很多的样子,眨了眨眼。

“我认为……好吧,我只是感觉很难过,”迦尔纳慢慢说,时而眼睛会朝着下方瞟一眼,“虽然她在外人眼里出身高贵,但从来没有自由和人权可言,难道不是吗,无论是感情,还是人生中的其他大事都在她父亲和兄弟的掌控之下,甚至连最后的结局……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人走向这样的结局。”

面对眼前的男孩,他十分认真地说出了这件事,甚至让对方为此有些呆住了,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很快他就意识到时间已然流逝,整点报时的钟声宣判着自己应该重新回到那早就陈腐的日复一日里。阿周那站起身来,背对着身后的夕阳。

“真抱歉,差不多是时候了,我……我得走了。”他说着抿了抿嘴角,至少让自己看上去大概算是在笑,“谢谢您陪我。”

迦尔纳看着他也笑了,“今天能见到你真高兴,阿周那,过去的二十年,我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我……我也一样。”阿周那听见自己不受控制一样,说出了预料之外的话语,“所以我们还能再见吗?”

迦尔纳似乎一下子也愣住了,像是听到极度期盼又深知不可能的话语。他想了想,最终从口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交到了阿周那手上。

“那么就让我们不要说再见了,请你先替我保管这个,在下次见面的时候还给我,可以吗?”

阿周那匆匆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用布料包裹起来的物件,散开的一角露出像黄金一样的材质。他几乎没有考虑,很快地就点了点头。

 

“所以看到你现在这么冷淡,我忽然难以想象,当时你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对我说下次再见。”迦尔纳盯着吧台前的阿周那说道,后者悄然移开了视线。

他不会说那一刻他也许还料想着,下一次的见面不会相隔太长的时间,而比再见先一步到访的是一个一个毁灭性的雨夜。直到第二天的白日,都没有人在意一名校工从这个满是富家公子哥的学校消失,同伴们若无其事地经过阿周那的身边,为他参加一周后的学生会主席(head boy)竞选加油鼓劲,他仔细去瞧每一位校工的长相,很快眼底显露的一瞬失魂落魄只被迦摩所捕捉到。

“我知道你在找谁,孩子,而且事到如今,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向你隐瞒了,”迦摩清了清嗓子,站在那里继续说道,“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阿周那停下了脚步,从并排走着的同伴之中遗落出来,留在原地,他怔怔地回过头,隔着一道玻璃窗散落在地上的光影,和他的拉丁文女主教对望着。

他不知道的是,和他分别几个小时后,这名年轻校工在当天晚上就被开除了,当时他正完成了自己在温莎镇上一家酒吧的兼职工作,准备回到校工宿舍休息时,校内安保人员不由分说地以人墙的形式将他拦住,宣告了这个决定。

二十岁的迦尔纳站在那里,没有惊讶也没有生气,仅仅是平静地抬起头,问了一句为什么,下一秒得到的回应则是一个拳头,他手中拿着的那把伞掉落在积水的石板路面上,接着就是他本人,而阿周那身在自己温暖而宽敞的宿舍里,撑着头在灯光下打量着对方交予自己的金色耳坠——看上去是日轮一样的形状,对其主人遭遇的一切一无所知。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最后终于有人想让他不至于这般不明不白,告诉他因为有人检举他对在校学生图谋不轨,正是因为被目睹那天下午和阿周那在一起。

阿周那难以相信这一切,呆呆地望着她,一种愈发明晰的压力逐渐占据了他的心脏,“可是您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是……又是谁去揭发的?”

“是我,阿周那,”迦摩表情没有分毫变化,默默地看着他,“见证了你们在一起,并且汇报学校上级的,都是我。”

还没等对方有所回应,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讲道,“好吧,相信我,你们不应该走得太——”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极为难得地,阿周那如此无礼又激动地打断他人的话语,近乎失态地望着眼前的年轻女孩,迦摩显得有些不耐烦,她抱着双臂,双手紧抓着黑色的衣料。

“你清醒一点吧,优等生小少爷,用你颇受欢迎的大脑再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吧;你们走得再近,能有什么好结局吗?”迦摩朝他低声说,“哪怕你真的心悦他,也不会希望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但我至少清楚你的脾性,假如当初我只是用言语劝阻你,你们肯定会在他人所看不到的地方再度相会。所以快点清醒过来吧,不要到了事态无可挽回的地步,才理解我的苦衷……”

于是阿周那和原本整个公学时代唯一能说合得来的助教不欢而散,而或许就事实来说,这一番话甚至与迦尔纳相遇这件事本身,都没能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事实上的影响,当他顺利完成公学的学业,并且顺利收到了申请意大利国家电影学院的回应——他忽然十分后怕地意识到,自己已然无声沉落到昔日里他根本不乐意与之相处的“正常人”中去了。

 

“原来如此,我想这就是你对我不满的根源所在。”

迦尔纳一手托着下巴,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他眼前的阿周那以一言不发宣告了自己的回答。当然并非如此,假若仅仅是这么简单的缘由,那在如今得以重逢、像没有任何嫌隙那样再度走到一起,他有何必要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回望从欢欣到心凉的整个过程。早在《吾将远行》上映前期,他便时常能从难敌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由于保密工作,堂兄透露的不多,致使他只是以为迦尔纳找到了一份在难敌手下片场的工作。然而事实则是,因为生意惨淡收场而失魂落魄的难敌放任自己留恋伦敦西区的街头,那里能够为他供应一夜买醉的地方数不胜数,而迦尔纳当时工作的地方就在其中。那天夜里,这位客人带着已然明显的醉态走入店内,指定要艾尔牌的苏格兰扎啤,面对这幅场景的迦尔纳并没有满足他的需要,而是给他调了杯痛苦混蛋(Suffering Bastard )——一种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驻埃及英军中广受欢迎的醒酒饮品,姜汁啤酒的气味让难敌显然清醒了不少,及时从宿醉的可能性中回过身来,同时也注意到眼前这位相貌清秀而显得格外出众的年轻人……当然了,他也看到迦尔纳戴在右眼处那一小块医用纱布了,并且用细绳缠在脑后,完全遮住了他,但他并不惊讶,只是耸耸肩,毕竟打架斗殴在伦敦的一些角落比野猫还常见,虽然是持国老爷家的公子哥,但他也是个成天混迹于街头巷尾的家伙,于是只是撑在柜台上,轻笑着问你这是跟谁大干了一场?

“如果您要这么说也算是吧,不过事实也并非完全如此,”迦尔纳说,“我并没有主动参与,不过被人打了而已,而且在那之后,这只眼睛的视力并未受影响,只是出了一些问题,我不希望吓到客人。”

“天呐,发生了什么事?”

“嗯。因为和一些人难以相处吧,我被原来工作的地方赶出来了,不过上面似乎也没有打算严查,没有报警也没有任何正式流程,所以我至少没有案底,非常幸运。”

和看上去冷淡无情的长相不太一样,他的回应异常详尽与实诚,因此难敌猜想,即便想要看看这只眼睛到底变成了什么样,他依旧会爽快答应;而实际上迦尔纳也确是如此。于是就在系带被解下的那一刻,一个讯号在难敌脑中警铃大作:这张脸即将会让他通向那个文娱界的殿堂。

他当即打了个响指:“你拍过电影吗,先生?”

“没有。怎么了么?”

迦尔纳说道,他如宝石般异色的双眼平静地注视着这个男人,这只右眼正是当时被暴力驱逐离开公学时的伤疤——因为受伤而在光线下呈现出红色的虹膜,呈现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独特气质,甚至超越人类。

“那你现在就要有了,我们从今天就可以开始,报酬可比在这个破酒吧高多了。我认识一个特别惹人厌的小子,在那个什么要有介绍信才能去的电影学院读书,似乎还认了一个了不起的名导演当老师,在他手下打杂……他妈的,我不相信我到现在还是比不过他。咳咳,说了太多有的没的,我喝得确实有点多;那么,你觉得如何?”

难敌说到最后,从胸口的口袋掏出巾帕擦了擦额头,以示自己对这地方的闷热难耐多么不耐烦,他已经迫不及待,心想如果他前两部失败的电影由这样一个男人出演主角,那么如今的局面会不会不一样?

迦尔纳拿着擦布,看着对面的男人,对那时候的他来说,怎么都没法想象自己能像那些光鲜亮丽的电影明星那样,只觉得这是眼前同样年轻的男人是酒后吹牛罢了。他见过太多酒鬼的疯魔样了。难敌见他如此,也明白了他的迟疑,拿出了自己的名片夹。

“我等着你登门拜访啊,伙计。”难敌说着在门口朝他挥挥手,“时代变咯,能把握住机会的人才能把握住成功。”

迦尔纳拿着名片目送他离开,总感觉他这后半句话很大程度上是自言自语的性质,但那张名片确实亮明了他的身份,让他人确信他有足够资产雄厚的背景。至于迦尔纳他自己呢。他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拍电影,但他心中清楚,哪怕只是拍摄一部电影的片酬,都能抵上他在酒吧三个月的薪水,第二天他真的去了名片上的地址报道,三周后,他第一次来到电影拍摄的片场,也开始了他新的人生。

阿周那没去参加首映礼,尽管难敌堂兄贴心地讲邀请函送上了门,如同炫耀一样,他却没能如愿在现场看到自己天赋异禀、受人偏爱的堂弟,其背后真实的缘由也无从知晓。后来圣诞假期结束,他回到意大利,在罗马一座小影院的午夜场独自一人看了这部电影,为什么说是独自一人,因为除了他以外的观众便是一对在最后一排亲热的情侣,和一名混进来过夜的流浪汉。那台老旧放映机的噪音巨大,混着室内各种嘎吱作响的声音,他仿佛置身一个极其荒诞的空间,可在这个世界,偏偏还有迦尔纳的那张脸,被如此真切地呈现在他眼前,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比起初见的时候,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和公学的小少爷,如今他们看起来好像更近了一点,却又隔着更加难以逾越的鸿沟,在那个午后至少还是坐在他一人身边的迦尔纳,如今是属于千万人眼中的新星。

这个想法如梦魇一般根植于他的脑海,在记忆的光无法触及的暗面,他继续生活、学习,和朋友们到市中心的社交俱乐部,每当一切正常,一切仿佛已然是相安无事,他却知道它还在深渊里注视着自己,无时无刻不在那里。直到一天前,迦尔纳比上一次更加真切地“回到”他的生活里,它经过漫长时日的等待终于收紧了绳索,从暗影里彻底爬了出来,自此占据了他生活的一切。

 

黑胶唱机唱针弹了起来,乐声戛然而止,迦尔纳朝它走过去:“好了,你想听什么,阿周那,古典乐还是布鲁斯,或者说你会不会更加喜欢摇滚?”

阿周那显然并不想和他谈论音乐,他气得有点好笑:“所以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谈论这些?”

“你还吃到了好吃的夜宵,我还在干这个的时候就是店里手艺最好的……我说的是真的。”他好像没有察觉到阿周那愈来愈难看的脸色,很快倒也调转了话题,“不过实话实说,今天叫你过来,实际上也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阿周那没说话,他面前的饮料还在冒气泡,迦尔纳停在那里,转过身来,用那双奇特诡谲的双眼凝视着他。

“从一年前的圣诞节开始,我就知道你心怀不满,仅管不清楚缘由,但我一直记得自己没有向你好好告别过,所以无论之后会如何,我想现在,至少得完成这件事……不如说是必须把迟来的事情了结干净吧。”

了结干净。是啊,那个打了很多份工,拿着临时工的薪资却依旧被轻视和排挤的校工已然不复存在,等待他的是无比光鲜耀眼的未来。阿周那紧抿着嘴唇,眼睛没有眨一下。

“真是太好了。现在你了解结了过去的心结,我可以走了吧。”

“是这样没错……但请你听我说,阿周那。”

迦尔纳又顿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无关过去的一切,只是现在,此时此刻——你可以接受我的邀约了吗?”

没有回答,这好像是他心中早早排演过的场景,然而就在迦尔纳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阿周那意外地开口了。

“你该不会以为这么说了,过去的一切就会真的从此不复存在了吧,迦尔纳。”他轻笑一声,略微歪了下脑袋,微卷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

“我的意思是——”

阿周那站了起来,再次截断了他的话语,“承认吧,你一直想念着我。”

他无比确信又肯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但他不会承认自己也同样如此。过了几秒之后,迦尔纳像是回过神来一样,轻声笑了起来。

“好吧,好吧— 阿周那啊,我承认了,这次是你赢了。”

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兄长包容自己幼小的弟弟

“这是你的店?你什么时候有钱买的,大明星?”

“我当然不是什么大明星,也没那么多钱,原来的店主对伦敦的高昂地租厌倦了,想回到没那么昂贵的家乡城市,决定把它转让给熟悉的人,于是我就接手了。”迦尔纳说,“如果你想要来坐坐,随时欢迎,我会亲自接待你的。”

“那还是算了,你的影迷会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阿周那笑着撑起了脸蛋,将手肘支在吧台上,“但是你要知道,我可没有轻易地答应……况且只是赢了你一次,我也根本不会满足于此。”

“没有关系,这正是我想要的,我们会有很长的时间来慢慢体会这一切。”迦尔纳看着他,“我很期待。”

 

他离开了这间酒吧,一如先前难敌离开的那样,门锒一视同仁地叮当作响,已经浓黑的深夜开始落雨了,这个国家的日常生活可以丰富而让人期待,而天气永远如此糟糕,而人们早就习以为常。阿周那立起风衣外套的衣领,那枚金耳坠依旧在他的口袋里,沉甸甸的重量,就像有些东西仍未改变。在愈发潮湿的空气里,身边的街灯、店面,一切好像都在缓缓流逝进另一个空间,只有他一个人。他闭上了眼睛,驻足在这一刻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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