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asin

让死者有那不朽的名,让生者有那不朽的爱。
-不常在

Casablanca 31

31


克莱蒙一手支撑着床头板,房间内沉重的窗帘都被层层拉上,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即将来临的暴雨挡在室外,他汗流浃背地抽着一根雪茄,以高级烟草制品的气味掩盖自己的不安。在他终于稳固了父亲留下来的事业,准备摘下让自己在纽约上层社会诟病久矣的“暴发户二代”标签时,那个忽然入驻北美的小白脸不知通过何种手段,毫无保留地抢占了他希望争取的一切。他眼看着利益伴随着溢美之辞源源不断地朝着那个男人脚下涌去,就像是看一出荒唐的闹剧。而真正令他对这个人反胃到极点的契机,则来源于某个房地产大亨的沙龙聚会上,他像身边的人一样与他握手、碰杯,对其喜人的发展趋势表示恭维的道贺,然而当时对方的反应却是这样的。

“你也是这样认为的,是吗?”他顿了一下,浅色的虹膜平静地注视扫了他一眼,就透过自己的存在注视着更远的地方,随后继续淡淡地说,“很可惜,我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能让我在农场安心摆弄作物和花草的时代和契机早日到来。”

然后他便转身离开,听到这句话的克莱蒙先愣了一下,随即便陷入深深的愤怒和自我怀疑——挡在他的道路上、夺走了本应属于他的一切的家伙,到头来居然还要在他眼前气定神闲地表示真遗憾,自己想要的不过是在乡下的闲散生活。

这是什么玩笑!如果不曾发生这天的事,也许克莱蒙还不会气得头昏脑胀,以至于策划这一切来栽赃于他。他知道他在此前都做些什么行当,得罪华人党与意大利人的任意一边,应该足够叫他为自己的言行买单。然而实际的结果出乎意料,被他算计的迦尔纳如同有幸运女神眷顾一般,反而是他自己尝到了失败的后果,并因此沦落至更加深远的灾祸将至的恐慌中。

所以他更不能因此善罢甘休。或许是从许久之前就得到的某种心理暗示,除了一直贴身的保镖,他还在地下买了训练有素的私人佣兵,这笔花销不少,但称得上值得,以至于此时他都能够在某种高涨的狂热里,倒上满满一杯的冰镇苏格兰威士忌,敬自己一杯,更是敬“他妈的迦尔纳阁下”。

然后便无话可说了,他伴着酒精昏沉沉地就失去了意识,把自己交给虚空里那梦寐以求的情境——他终于如愿让那高傲的外乡人终于为自己的所为付出了代价,他细瘦的臂膀定然没有办法与身强力壮的佣兵相抗衡,从第一次见面克莱蒙就确信。

可怜的年轻人性命垂危了。这迷人的血腥气愈发接近与真切,像是一股温热的暖流,将熟睡中的克莱蒙轻缓地包裹,忍不住睁开眼睛,更进一步亲自品尝这份如愿的甜美。嘀嗒。它正渐渐地滴落在他的脸上,还在从前额延淌到胸前的衣料,直到黄油般暖暖的台灯光线映亮它真实的质地与颜色,他才彻底从迷梦里清醒过来。

他面色发白,连手带脚地往角落里退,而此刻闪电划破长空,让他看清躺在血泊里的,是那只原本被戴在爱犬脖子上的真皮项圈,在尖叫声来得出口之前,随着他的动作和床褥一块滚落到地上,仿佛形成了小小的猩红瀑布,又像是一出荒诞离奇的闹剧结束后的帷幕。


身在走廊尽头的他再次往回看,确认无人跟随,便擦干了刃口的血迹,头也不回地朝安全通道走去,脚下的高跟鞋踏在木制地板上的回响被控制在能湮没于外界之声的程度,可如果凑近,你就能看到白色衣袍下摆上点点印迹,像是被意外洒上去的红墨水。他踏出进入转角前的最后一步,被那个白色的男人拦住了去路。

“现在走过去的话,会迎面遇上客房开夜床服务的服务生。”在察觉他想要转身离开的意图后,男人这么说道,眼看着对方的身躯微小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却维持着别过面孔的状态。果然,从走廊的另一头,隐约传来广粤口音的轻声交谈,并朝着这个方向慢慢接近。他只能屏着气,阻止自己不要和眼前的人发生任何眼神交流,可迦尔纳就是能认出他,哪怕人群里的一个背影,甚至按照此人大言不惭的程度来说,哪怕阿周那化成了灰,他都能认出他。

“看着我的眼睛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当然可以给你,接近我的机会,杀掉我的契机,问题在于——”就在这瞬间的犹疑,他让这个男人成功得寸进尺,拉住了自己的手腕,“你究竟要躲避我到什么时候,‘布里汉娜拉’?”

他的余光瞥见迦尔纳衣袖上的血斑,却还是抬起双眼,以警示的眼神瞪着他。然而比起这个编造出来的假名,走廊上咔哒一声轻响更是让阿周那心一沉,刚刚关上客房门的女服务生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异常,就着从业经验,心下猜测是不是因为天气缘故,有老鼠从暖气系统里钻了出来,毕竟去年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很快便向着发出异响的所在迈步,希望去验证自己的怀疑。

“闭嘴,迦尔纳,”脚步愈来愈近了,他狠狠地瞪着他,咬着牙向后挣扎,“放手——你要做什么,唔,你这家伙……”

十秒过去了,在服务生打开安全通道的门之后,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只白色的高跟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看来果真是老鼠啊,一到冬天就会这样吗。”她苦恼地抱着胳膊,喃喃自语道。


尼禄像个小女孩似的,每走一步就踢飞一枚街路上的小石子,溅开层层水花,虽说抛开罗马人首领的身份来看,她确实本就是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现在是夜间的鸡尾酒时间,成年男人们习惯在此时酒精和雪茄之间社交,而让她接触这些东西,当下的确不适合。因为晚餐的菜色口味清淡,玉藻答应了她要买小吃满足空虚的味蕾,她像个如假包换的称职秘书一样举着伞跟在她的身后,接过女孩子不着边际的各色话题,其中提到这些天唯一一顿能令人满意的正餐,是在四十公里之外的家庭餐馆,特别是萨拉米香肠和酥皮奶油卷,几乎就和家乡的一样美味。可怜的美国佬,在如此广阔的大地上,食物的种类和质量却这么贫乏。

“那么还得幸亏我们遇到的不是一家美式披萨店,据说美国人钟情于在披萨上洒满切块的凤梨。”玉藻轻笑道。

尼禄稍微想象了一下,随后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不过下一刻她就收起了表情——某个意料之外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快看,”她用眼神示意了方向,翠绿的双瞳饶有兴致地盯着那边,“如果余没看错,那家伙不正是——”

玉藻也伸了白皙的脖颈去看,准确来说,那是两个人,浅色头发的男人穿着白日所见的深色西装,她看见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却搭在同伴细窄的腰上,然后像狐狸一样带着笑意微微眯起眼睛。

“瞧瞧,我早就说了,男人到底都一样。”

连我们敬爱的圣人教父都不曾例外哦。在共同见证这两个身影消失在奔驰车上之后,她打趣着说。


“那么,现在的距离足够了吗?”

在被推到座椅上之前,阿周那差一点就忘记这个男人细瘦身板下的力道能有多不讲道理了,他的后脑几乎是撞在硬邦邦的头枕上,雨水从眼窝处淌下,在稍微缓解冲击带来的不适后,就不得不直面那张锐利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面孔了。

脚踝还有些隐隐作疼,不仅仅是穿高跟鞋导致的,更是因为他被脱下了一只高跟鞋,这一段算不上短的步行路程变得艰难,像是被生生斩下一足的舞者,还要完成他生命中最后的表演。可是他唯一的观众不肯给他就此撒手的机会。

“看着我,阿周那,”在他再次试图移开视线的时候,那个声音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道,“既然要取我的性命,难道不应该把注意力全部都放在我身上么?”

他听得有些发颤了,都没有发觉自己的瞳孔都涣散放大,“你疯了,迦尔纳,”他喘着气,“你未免疯得太过头了。”

迦尔纳似乎很满足于这样的评价,甚至轻轻笑了两声,将整个身子逼近对方,他银白色的头发也湿透了,鲜红的虹膜在闪电的白光下更显锋利了几分,水珠从瘦削又精巧的下巴落下,滴在白色开衩衣袍的前襟上。

“你现在是害怕了吗?可你就早该想到后果。在你的计划着想用过哪些手段杀死我时就该想到,我也能以比这残忍百倍的姿态来摧毁你……就像你现在这样失手的话。”

阿周那紧锁着眉头。是啊,他的一生就是迦尔纳的杰作,迦尔纳曾如何造就他的一切,也能用同样的方法折磨甚至毁灭他。如果毁灭在造物主的手里就是他的结局……或许是命运注定他只能止步于此,可哪怕无计可施却,他也要这样毫不示弱地注视着他,雷鸣翻滚着震颤两个人的血肉和心魂,等待使其中的某种物质蒸腾。然而在那真切地发生之前,施暴者停下了动作,他像是从癔症里清醒过来一般大口喘着气,薄薄的胸膛如同一顿雕塑。

“抱歉,我是说,我……我到底在说什么啊。”逐渐平息下来以后,他率先移开了视线,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掩盖着眼睑周边的半边脸颊,“……我真是个差劲的男人。”

缠绕在两人之间看似没有来头的焦灼氛围,就这么没有理由地走了,看来很可能是被窗外的大雨浇灭了。纵然不爽,阿周那也没有办法再说些什么,毕竟看着眼前这家伙……这家伙卸下了方才那股野兽捕食一般的狠劲,现在浑身都湿漉漉的还不正眼看他,更像某种委屈的小动物。纵然如此,他也没肯嘴上轻易饶人:“是啊,多少也算有这点自觉了。”

很差劲的男人轻抿起薄薄的嘴唇,似乎是准备完全贯彻这个评价,用膝盖挤入阿周那双腿之间。

“彼此彼此吧,毕竟你也兴奋了呢,阿周那。”

刻在肉体上的回忆似乎总是比理智更容易苏醒,阿周那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意识到这家伙的眼神也是认真的,一股热血忽然冲上脑门似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明明自己也有反应了不是吗,你这个变态。”

得到这样的回应,轮到迦尔纳意外了:“现在可是在街上,你不害怕被人看到了吗?”

于是油门模式下的阿周那伸手拉上了车窗上的遮光帘,再张口咬上他脖颈处可以透出青色血管的白皙肌肤。


一缕阳光照在赤裸的脚踝上,温热又带着微微的痒,他睁开眼睛,等室内的陈设与格局变得清晰,昨晚发生一切才慢慢浮现在脑海里,让他像炸毛的猫咪嗖得一下起了身,然后看见迦尔纳正站在房门口,穿戴整齐,两手各捧了个牛皮纸袋,刚好在那个角度和他大眼瞪小眼。

“这是我备用的衣服和鞋。昨晚真正休息都近凌晨四点了,我就没有叫你起床,至于你穿的那件……哪怕还没毁了,你应该也不会想再穿了吧。”很快对方率先打破了这场尴尬的对视,将其中一个袋子放到他的床头,“我已经帮你处理掉了。就算我的尺码不合适你,也总比马嘶的好一点。”

好极了,说得很有道理。阿周那使劲揉了下混混沌沌的额头,问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那么请你告诉我,我现在在哪?”

“汽车旅馆。说实话我很意外,你居然这么——”

“够了,我不想知道更多了,给我闭嘴。”

阿周那紧攥着被子喝断了他,迦尔纳识相地收了响。是吗,那真遗憾,他心说,在浴室外听着花洒的水声,想起久违地又看到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未来得及打理自己的阿周那——微卷的黑发没有平日里见到的那么一丝不苟,而是显得有点反翘的趋势。

啊,果然是猫咪吗。迦尔纳意识到,歪了歪脑袋,顺手轻轻摸了下肩颈处因这个动作露出来的咬痕。


毕竟是临时歇脚用的,汽车旅馆房间的面积不大,在楼下设有公共的用餐区域,迦尔纳把另一个牛皮纸袋放在二人位的桌上,拿出里面的面包和贝果,就着房东太太为客人供应的橙汁和现煮咖啡用餐。这场彻夜的狂欢似乎抽干了他们所有了恩仇与精力,两人都不做声,平和得像是历经一场末世级别的盛大幻灭之后,大地迎来的悠久又漫长的空寂。

可旁人当然不能察觉别说是理解这份诡异的空寂,提着橙汁壶的房东太太向他们问早安,然后笑着打量着这两人,“哎,孩子们,现在又不是中世纪,千万不用尴尬和害羞。”

迦尔纳抬起头,而阿周那拿咖啡杯的手都顿了一下,房东太太是个和蔼可爱的夫人,轻轻地笑着压低了声音。

“得了吧,我在这里开店二十几年了,招待过不少像你们这样的小伙子;嗯,当然了,有比你们还遮遮掩掩的,有的可开放多了,”她侧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年轻男人,“让我猜猜——蜜月旅行,还是周年纪念?当然了,年轻人都爱海边。”

“不是的,夫人,”这时阿周那带着歉意的微笑说道,“您搞错了,我们只是兄弟。”

迦尔纳转过头,听到这句话他的第一反应是紧张和意外,有关他们的身世,难道他也知道了?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不过是阿周那的“刻薄”小心思,连误会产生的一点小甜蜜都不肯让他尝到。

“噢。”房东太太看了看迦尔纳,耸了耸肩,表示那好吧,祝他们度过愉快的一天,他有些幽忿地瞧着阿周那使坏一般得意的小表情,为什么玻璃杯里的橙汁都变酸了。

待房东走远后,阿周那放下搅动咖啡的勺子,“好了,玩笑也该到此为止了,”他收起了表情,直直盯着迦尔纳,“告诉我吧,你究竟准备怎么处置我呢?是作为俘虏带回去,还是现在就直接开始处理叛徒的流程?”

而迦尔纳摇了摇头,推开了玻璃杯子,从位置上站起身:“我只是希望你能陪我去个地方。稍微等我一下。”

他看着他走到门边的房东太太面前,在那个方向更远一些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黑色皮肤的女孩,时不时透过虚空朝着他微笑,这种微笑似曾相识,却又让他下意识不敢面对。谈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这孩子不方便跟着他们,暂时拜托她的照顾了。女人的笑颜像一朵花,她有自己的资产和收入,身为海外移民想要领养一个孩子,却苦于手续的繁琐和苛刻,当然乐意帮这个忙。

当他回来的时候,阿周那来回望了一眼,随后恶劣地奚落道:“你的私生女吗?”

迦尔纳无话可说,只能拉着他离开。

大概是回想起了昨晚在车上都做了什么,阿周那有些不敢看到打开车门时的景象,而所幸的是,想象中的狼藉没有出现,他快速地推断,大抵是清晨自己还没醒转的时候,对方便一个人收拾干净了,再开车到别处去取衣服、买早餐,然后把那个女孩接到这里来。在驶离汽车旅馆后经过一段宽敞无阻的野道时,迦尔纳告诉了他有关遇到爱夏至今的一切。

阿周那沉默了,似乎也在为自己方才不好笑的玩笑感到羞愧,“实际上你对那女孩和父亲重逢的可能性没有任何的期望,才会做下这个决定吧。”过了很久,他说。

“只能讲如愿的可能性极小,我也和房东说明白了,假如结局能够皆大欢喜,爱夏必然回到她的父亲和家人身边,而我答应到那时会争取帮她领养到一名健康的女婴。”迦尔纳说着,调整了下后视镜。

北美的荒郊与英国乡间看上去一摸一样的道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几分钟后,阿周那就放弃了辨别方向,道出了自早上以来的疑问。

“话说回来,你就不害怕我逃走,或是趁机下手吗?”

“啊,忘记和你说了,今天是我难得被马嘶批准的假期,如果我在这一天结束前忽然下落不明,他会察觉到,那样我就没法保证你在华人区做客的希腊朋友是否还能安全了,”迦尔纳眼睛依然看着前方淡淡道,“据我了解,那条黑狗当下不在,相信梅芙没有底牌迎接全面开战的局面吧。”

“……你变得过分了,迦尔纳。”

“姑且就把这当作夸奖了。”语气也确实听起来没有丝毫不满,“人都是会成长的,我也一样。”

阿周那由衷感到和这个男人交流的某些时刻真令人无奈。最后他问了一个应该很难被无故发挥的问题,“所以你准备带我去哪里。”

答案依然是令人失语,“我也没想好。对了,不如我们去海边吧,房东太太都说了,在周年纪念和蜜月……唔,阿周那,你怎么脸这么红了?”


据统计,加利福尼亚一年有七成的天气都是阳光明媚,这么看来昨夜的暴雨属实罕见,而雷暴之后的白昼又恢复了长空如洗的模样,这也使得圣莫尼卡海滩边的景象愈发迷人——空气干爽而舒适,碧空与望洋近乎在没有尽头的远方交织一道。沿岸的冬天几乎没有寒冬临近的迹象,人们穿的都是夏衣和泳装,迦尔纳跟着小孩子的队伍从手推车商贩买了两份刨冰,上面淋着鲜艳的果味糖浆,然后将其中蓝色的那一杯递给阿周那。

“其实我想要的,只是这样的时光,”他用塑料勺子挖着自己的那份,带着艳粉的樱桃红色糖浆开始往下渗,青蓝色的眼睛望着周围的一切,“没有负担地走在这里,而我们看起来和周围的人没什么不同。”

阿周那没有应声,跟着他走在有些硬的沙滩上,海风有点微微的腥甜,耳畔是喧闹的人群与声声的潮汐。他感觉到海潮仿佛是一个巨人仰卧在大地上的呼吸。一户当地的四口之家在岸边休息,那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正围绕着野餐垫玩闹,他们的母亲一边准备食物,一边提醒着他们这个季节海水冰冷,不要靠近。

“你也见过罗宾汉了。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用那些资源和手段去到处找你,因为我想距离会让我们理智的。”迦尔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海岸线的金色阳光照在他的脸侧,“或许我也一直在害怕,这么久的时间会带来怎样的改变,不过现在我知道了;至少我们可以从之前停下的地方重新开始。”

阿周那觉得有些好笑,冷声地回道:“这是要更方便我能够时时刻刻盘算着如何要了你的命吗?”

他们不觉间便横跨了满是人群的沙滩,一路走到了铁轨的边上,铁道的风有些干燥而寂热,夹着远处渐近的鸣笛声,迦尔纳停下了脚步。

“我不介意你尝试,如果你能做到的话……直到你能做到的那一天。”他看着阿周那说,“我只是想看着你,听着你的声音,无论你是选择爱,还是恨着我都好。”

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自他身后经过,掀起一阵热风,将两个人裹挟其中,迦尔纳的面孔背着光,似乎是心知自己的愿望莫过于妄想而略感哀愁,他的神色比平日柔软了好些,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和绿松石一样。阿周那无力地张了张口。

“你确实天真得不得了。”

他的声音被火车碾过铁轨的巨响淹没,而下一刻,对方毫不留余地地将自己的嘴唇覆上,他们在阴影下的热潮里亲吻着,浸染上糖浆色素的舌尖都缱绻在了一起。

确实,也未免太甜了。分开的时候,阿周那忍不住想道。


那一天也发生了不少事,据说亨特·克莱蒙似乎在清晨时分就惊魂未定地跑了。大概在下午的时候,人在华人区的马嘶接到了来自库·丘林的交涉申请,双方很快进入正式流程,最终在当日的夕阳,后者开着雪弗兰轿车驱车来到沙滩边上,拦在迦尔纳的面前。阿周那看到了人在后座的伊阿宋,瞧上去只是面色苍白,看来可以排除被暴力对待的可能性,他回过头,得到了迦尔纳的点头示意,于是迈步向前。

他注视着年轻人关上车门,然后毫无犹豫地从他面前飞驰而去,轮胎扬起的沙尘不留情地溅到他的裤脚上,隔着布料刺痛着皮肤和肌肉。也许这一日就像加利福尼亚的冬季给人的错觉一样,身在焦热的高温里,就误以为自己身在夏日,直到被冰冷的海水淹没,才回忆起有关这个季节的真相。这里的人们会如何互道圣诞快乐呢?迦尔纳靠在奔驰的车身上,不着边际地想着,一只美丽的生物从打开的后备箱跃出,围着他愉快地摇尾巴。

“也许你想留在加利福尼亚吗,约瑟芬?”

迦尔纳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脑袋,杜宾犬汪汪叫了两声,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而男人看着那辆汽车消失在远房留下的最后一丝尾气。

“啊,是吗……是这样吗。”

然后若有所思地说着,与身边的犬只面面相觑。


阿周那没有看身边的男人,只是把自己静置在这漫长的沉默里。不过库·丘林一向和他没什么话可说,毕竟他是梅芙的朋友,又不是他的,何况现在这两人貌似还处在冷战之中,以他的身份说点什么都显得尴尬。

“喂……我是说,那个女人……最近如何?她还好吗?”

好在对方率先开了口,阿周那回过脸去看他,这个高大的男人一向凶神恶煞,可当下的神色却莫名显出了几分踌躇,有点像不安的年轻男孩。还挺好,阿周那告诉他,一如既往,可你也知道,有些战争没法永远持续下去。

他皱了下眉头,用手揉了下纹着红色面纹脸孔,最终却没说什么。

“你知道我今日得到了什么消息吗?他们想和凯尔特人改善当下的关系,”男人的余光撇了一眼后座的伊阿宋,“是他们老大的意思。”

“……”阿周那眨了眨眼,“您可以亲口告诉她的。”

“当下还是算了吧,姑且让我再逃避一会儿,”他说,“毕竟‘一些战争没法永远持续下去’,不是吗?”

而后两人再次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阿周那通常不会探问他人的隐私,不过毕竟是关心朋友,他多少也知道,这时关于他们,还有他的师父斯卡哈的过去,当然,“只是一些无趣的琐事”。

他微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来缓解酸涩的虹膜,然而下一刻,一个更加清晰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让他心头一凉。

“抱歉,”他对库·丘林说,“请给我五分钟的时间。”


这座私人画廊坐落于洛杉矶城西,为了一睹画廊主人近期新购得的当代艺术家费尔南·莱热真迹的人们鱼贯而入,阿周那站在一幅静物画的边上,用余光注视着那个女人。

“看来度过了相当美妙的夜晚啊,亲爱的?”

他假装在看画框下方画家的生平与名姓,“与您无关,女士。”

高扬斯卡娅吃吃笑了,从一幅画的前面缓步来到旁边的一张后印象主义风景画前面,就像是真正的画廊游客。她不复上次的装扮,而是穿了一身枚红的露肩礼服,微卷的淡粉色长发披散在身后,如同一条狐狸尾巴,“只是对于客户的关心而已,不要这么绝情嘛。这些日子我可查到不少情报希望给到你呢。”

“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早就结束了,希望这是我说的最后一遍。”

“好吧,好吧。实话实说,正因为你私自去了某个人的地盘,让我才不得不采取一些自保措施,哪怕只是你的无心之举。”她宛如叹了一口气,“你的旧上司最近刚刚从一场风波脱身吧?唉,有些事情来得可真是麻烦——”

“长话短说,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阿周那终于对她游走一般的语气失却耐心了,高扬斯卡娅眯着金色的眼睛轻轻笑着,隐约露出狐狸一样的犬齿。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父亲,也是我们敬爱的前首领苏利耶先生,实际上根本没有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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