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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死者有那不朽的名,让生者有那不朽的爱。
-不常在

Casablanca 28

28


列车在谋杀发生的次日中午抵达了加利福尼亚,迦尔纳抬起脸,感受到西海岸金色的阳光从天缝漏出来,从火车站离开之前,车站广场的中央无线电在播报当前欧洲战场的情况,他听着英军远渡阿比西尼亚沙漠反击意大利的捷报,然后一边就着热咖啡吃完了作为简单午餐的煎蛋可颂。就四万人被俘一事,这位一口美式英语的播音员用当时的俚语嘲讽着只能回过头去、“吃掉他们的话”的意大利军,引起周边的美国人随之发出愉快的哄笑声。马嘶在吃牛皮纸袋包着的贝果,显然对这种自己不太理解的文化氛围不想评价,他知道他的首领也是一样,于是转头看着那个男人坐在那里。

“你觉得怎么样?”对方突然这么问他。

马嘶思考了一下,确认他指的是那个犯下罪行的男人,“你是在说恰玛尔么?”得到默认后,他毫不客气地接着讲,“啊,我讨厌这种推卸责任的烂人——当然,我不是说他的遭遇不值得同情,可在我们的国度有几万人和他同样,他们可没有都选择把自己的脑子泡在毒品里。”

“说不定他会改邪归正,如果有一个机会。”迦尔纳说,“很多醉鬼和瘾君子后来都变得恪守清规戒律。”

他的那身列车员制服已经被脱下了,鉴于加州冬日受暖流影响的和煦天气,以及低调出行的目的,他换上一身较为轻便的黑色西装,领口的扣子开到第二颗,隐约露出锁骨的形状。马嘶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不过也说了,“如果”,真的有“机会”。来接他们的是一辆旧型号的奔驰,从外看着丝毫不起眼,但内部的引擎和电机都被检修与翻新过,让他们在他人眼里只是两个为生计替公司奔波的普通人,在周日响彻郊野的教堂钟声里一路顺利进入南部的洛杉矶市。太阳在他们的身后,使得这一程似乎是在追逐他们的影子。

车停留在事发的那条街口,茶楼今日对外歇业,四方的街区空无一人,海鸟与白鸽停留在露台上,一名美丽纤细的青年站在那里俯视着他们,他的身影逆着午后的烈阳,只能隐约瞧见戴着的一副墨镜遮住了面容,其下的鼻梁与面颊线条勾勒出二十出头的年轻岁数。他是来此替为更高的人物见证迦尔纳对于这次事件态度的,马嘶很快都能反应过来,相信那个男人自己更是如此。

那时的大多数印度平民不懂英文,令人意外,那个犯下罪行的男人听得懂,他早早交代了自己的名字是恰玛尔,曾是参加过在上一次大战的英帝国远征军,随后只是反复重复着这些字句,直到人们对于这种没有回应的行动彻底厌烦。在天灾人祸落下的时代,人们一开始会对受难的同类心怀同情与怜悯,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终将在这个巨大漩涡中沉沦,对周身一切乃至自己本身都变得日渐麻木。迦尔纳看着他被推上来,也许是由于长年吸食毒品,他看起来手脚都浮肿不堪,连路都走不稳了,连扣押他走上来的人都充斥着厌弃与嘲弄的神情,但迦尔纳伸出了双手,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把恰玛尔搀扶着拽住。

这力道看似粗暴冒犯的背后,却保全了对方与自己平等对视的自尊。“冷静下来,恰玛尔。”他说,“这里不是你的战场了。”

于是恰玛尔,这个男人慌乱地站稳了脚跟,在年轻教父蓝绿色双眼的注视下平缓了呼吸,“这一切……这一切是真的吗,先生?”

似乎是祈求着某个更为确定的答案那般,迦尔纳也回应了他:“是的,你已经远离你的炼狱很久了;那么现在,是时候回到现实,面对你犯下的罪行了。”


一向慈悲的教父对这件事的决心与手段出乎人们意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恰玛尔合眼前,在人生的最后一次清醒下理解自己为之付出代价的缘由。首先他让其明白,自己所杀的是来自罗马的人。冒犯了这些主张血债血偿的意大利黑帮,你就得将自己的生命交由他的兄弟终结,而或许是出于对迦尔纳阁下的尊敬——不过极大可能是上头的指使,他们主动将这项权利交给了他,此时这些人便站在案发时自己所在的地方,作为处刑全过程的旁证。

“我很遗憾,朋友,但作为成年人,我们都必须要为自己的所为偿还过失。”他停顿了一下,以某种真切的怜悯注视着这个可怜男人,“在开枪的同时,我也是失去自己的家人,和一名在战争中历劫的英雄,这就是我为此付出的代价。”

恰玛尔抬起手,脏兮兮的刘海遮住了面孔,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强硬起来。“多亏了您,这才不是最不幸的结局,”他说,“宽恕我的浑噩吧,可这是我最后的依恋……那些只属于我的家人……”

“你的母亲和姐妹都会得到妥当的照顾,我向你保证。”迦尔纳认真地向他提出担保,“这里的文化传统对生死大事深有忌讳,因此你的尸体会被快速送出城外,完成火化后回到她们的身边。”

他摸了把面孔,然后昂起脸,稍微偏过头,恰好能看见到自己的首领。“现在,我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吗?”

得到首领点头回应,于是他笑了下,转过身去迎接自己最后的命运。马嘶在迦尔纳的示意下递上了自己的配枪,看他用拇指打开保险栓,将其对准对方的后脑勺时就不敢再看。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群鸟在鸣响之下受惊而起,迦尔纳在它们振动翅膀的声响之中轻轻呼出一口气,半边的脸孔都溅上了猩红,而白羽自他周身四散飞落,那双绿松石一样的眼睛也只是漠然凝视着虚空中跳升的硝烟。此景此貌有如死神阎摩的恐怖与无辜圣子的纯洁交糅一道,诡异得令人在胆战中尝得内心的平静。

随着皮卡车将尸体运走,现场被清理妥当,那些意大利人也按灭了香烟,从驻足的地方离开;而那名戴着墨镜的年轻男人已然侧身站在迦尔纳面前的几米距离内,到此时他仍把自己的身影藏在门厅下的阴影里,不过到能真正看清,他身着的是一件中式风格的长外套,以及浅色头发在脑后被束成的一个细小马尾,迦尔纳用手指揩去眼睑上的鲜血,缓缓朝他所在的方向转身。

“看来我现在才就自己的失礼道歉,”他问道,“还算来得及吧?”

对方轻声失笑了,然后渐渐从阴影中现身,“此话怎说,本就是我没有向阁下问候在先。”

那副墨镜依然遮住了大部分的面容特征,可尽管如此,从其身形相貌依然能窥见,眼前的人是一个雌雄莫辨的美男子。然而他们在这个世界早就见过太多漂亮的人,这些美人的手段可一点不比他们的容貌来得逊色;眼前的男人甚至刻意掩盖了自己的脸,让人很快就能理解这行为在向人们昭示什么。所幸的是,对方收起了刀锋的气势,只是平和地看着他们。

“相信您也知道——最近天气很是不平,可谓是风雨如晦,所以就前方共同的道路,”话语之中,他保留了含蓄内敛的民族传统,微微侧身向着茶楼内部的空间示意,“太公希望和您谈一谈。”


于此同时,那辆正从暗道驶离华人区的皮卡车货厢内,在脑袋被颠簸的冲击敲打了第二下后,十分钟前死在教父枪下的男人才慢慢爬起来,他皱着眉头,用手抹着脸上腥臭难闻的红黑色牲畜组织,在这一方本就空气封闭的空间里,哪怕抛开宗教规戒,这股气味就让盘着腿坐在边上的赫尔曼也不得不对其敬而远之,同时开口给自己澄清关系:“就别愁眉苦脸的了吧!老大原本计划里准备用的是猪血,还是我劝的他用一只鸡就好——事先谁也不知道,你这瘾君子居然还是个锡克教徒。”

现在无论为这个计划牺牲的是一只鸡还是猪都无济于事了,恰玛尔叹着气,确实是无比痛苦的样子。“这下我死了以后,是不得不下地狱的了。”

“喂老兄,就算没有这事,沉沦毒品难道不是比接触死肉还严重的罪过?”赫尔曼伸出一只手,拍在他较为干净的那只肩膀上,“况且在真正见到死神阎摩之前,你还有不得不完成的未竟之事。”

恰玛尔的神色逐渐变得清醒而凝重,一直浑浊的眼球终于有了些许神光,“自然了,先生,无论要面对什么。迦尔纳阁下愿意冒着风险留下我的性命,想必也有他的意思。”

不,你不必揣摩他有什么意思,之所以这么做只因为他确实是这么个大好人,赫尔曼撑着脸颊心说。第二起案件发生的几小时内,洛杉矶方面就接到了来自加利福尼亚州治安官的加急电报通知,领会了来自华盛顿方面的意思。他们军工业生意的开端仰赖托马斯•爱迪生的担保,因而在北美大陆的其他政治领域,人们当然不会吝啬看在这个名字的份上,顺水推舟地卖他们一份人情。这些他不会告诉恰玛尔,毕竟自己也不尽了解这背后的个中缘由,但他至少对已然发生和目前事态算梳理得门清。

对于一般的公司生意来讲,西海岸的洛杉矶从不是什么安全的转运码头,这里治安欠佳、黑帮泛滥,也因此滋养出极大数量的走私生意,从而达成一个灰色地域的闭环,而近期风波的开端,就是这个闭环的运转在某个环节出现了差错。

“近一周前,在华人区人流最为繁茂的街区发生了一起械斗,也许你也有了解,其中涉事的一方被确定为意大利——不对,照他们的说法似乎应该被称为罗马人,这件事造成了他们三人重伤,其中一个至今昏迷未醒,而他们声称挑起事端的是我们的人,就算至今仍旧没有他们的踪迹。”

哪怕是赫尔曼这样平庸的人,也察觉到其中的异常了,“别说洛杉矶了,正是因为华人党在南加州的影响,我们的首领从一开始就听从建议,没有在北美西部落成工厂的计划。”他摊开手,接着讲道,“然而就在我们得以赶到加利福尼亚参与调查和谈判之前——火拼事件引发华人区治安戒严,所有的货物与车辆进出都受到严肃管制,从而导致大量货品积压,各方也不得不再次涉入这个地区。”

他伸手摸着下巴,看着眼前目光躲闪的男人,“这样的情况下就难免产生摩擦了,不是么,老兄?我看过你的履历……一战远征军之后赴美务工,去年通过同为印度裔的工友得到军工厂招工的消息,在今年的感恩节假期以后就不知所踪。现在我可以猜测,你是不是不曾察觉到,自己治疗战争病的药物被换了?”

恰玛尔无言地摇了摇头,神色却像是默认了。他们以劳工的名义被征集,没有历经成为士兵的训练就被推上了前线,也自然没有大兵应有的洞察力;但即便如此他也能知道,要想弥补这一切,只有通过眼下唯一的路径。

“我需要怎么做?”

他直白地问道,赫尔曼在他面前树起一根手指,然后他侧身转向身后的防尘布,拉开上面的窥视孔瞧了一眼,“很快就是华人区之外了,让我在下车之前长话短说吧。你这一程的目的地是纽约,在那个地方,你要做的就是密切注意一个人的动向。听好了,不必打草惊蛇,一旦他有了什么异常举止,及时联络与回报就好。”

恰玛尔受领了对方的话语和递过来的名片,起初他皱了下眉头,而后那种神情便转瞬即逝,小心地将其收入干净的衣袋里,再向着转过身去的年轻干部用力地点了下头。

“别这副表情,我还期待下次我们活着见面呢;当然,虽说那句话是如何讲的,我想想,”他回过头耸耸肩,“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更有用,是吧?”


随后他从货厢纵身一跃,于轮胎碾过道路扬起的尘土中稳稳着地,天色已经渐暗了,在冲击过去以后缓缓站起身来,紧接着没走两步便与转角而来的行人撞了满怀。

“……”没待自己抱怨,迎面夸张的呼痛声率先响起,很快赫尔曼抬起脸来,看着眼前的同样掩着脸的男人,对方一副英俊的地中海人种长相,翠绿的眼睛狠狠瞪着他,甚至不顾身边同伴劝阻的动作。虽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如今他早就不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了,为避免在这个风口浪尖给组织带来更多麻烦,赫尔曼打着尴尬的哈哈赔罪。

“抱歉啊抱歉,谁叫这里不是大路,又这么黑灯瞎火的呢。”他装模作样地摸着脑袋,不着痕迹间拉开了距离。

于是对方也难以发作了,在同伴再次轻碰他的胳膊肘之后,又把手插进了裤袋,“天呐。得了,今天就算看在布里汉娜拉的份上——”

在擦肩而过之后,赫尔曼慢慢收起了笑,然后隔着距离默默以余光看着这两人。是什么让他们不得不避开主干道从这种地方出行呢?他无从而知,同时又隐约意识到对方身边的那位同伴似乎有些许熟悉,可隔着昏沉的暮色亦没法看清对方的面容;而他回首望去,只看到对方宽大帽檐与白色衣领之间,露出来的一丝深色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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