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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死者有那不朽的名,让生者有那不朽的爱。
-不常在

Casablanca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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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的四层是客房,整个屋子都是木质的气息,马嘶正襟危坐在一边的床沿上,两手紧张地放在大腿上,时而看看自床头的铜炉悠然上升的薰香,又不时与隔着空气和另一张床上的女孩相望。那是被从威胁中救下的爱夏,在抵达之后她就被安置在此休息,此时多少恢复了精神,小口啜饮着杯子里的热可可。

热可可是马嘶准备的,虽然那副长相旁人看着难免觉得凶神恶煞,打心底里他其实并不讨厌孩子,反而只是因为孩子们会害怕这张脸,他也不太擅长和他们相处,而且一看到这些小家伙,往往让他想起自己像他们这么大时年少无知,那些尽忙着嫉恨同窗与顶撞父亲的日子,实在难堪不已。

不过爱夏确实与他们这些晚熟男孩大不一样,眼下经历了如此危险的状况也不显得惊魂未定,还在这个看似暴躁易怒的男人给她端上热可可的时候,报以微笑和感谢,反而让马嘶有点不自在了。

“所以我记得,”于是他为了挽回尴尬的画面,或是自己在其面前所剩无几的威信,他清了下嗓子,“你说你是和爸爸一起离开家乡,来到这里的?”

爱夏很快地眨了下眼睛,接着长久地盯着手上的杯子,似乎是男人话语中的某个词让她登时出神,甚至瞳孔折射出的光都黯淡了不少,“是这样的,先生,”好在马嘶再次被某种罪恶感裹挟之前,她还是开口了,“您知道吗,是从去年开始的,我们和家里其他人不得不分开来生活了。一开始是伯父和伯母,接着除了爸爸和我,我家的所有人都在镇上的医院了,爸爸说因为他们生了病,他还告诉我,如果依然像从前那样一起生活,我们也会生同样的病……就像照顾他们的妈妈一样。”

马嘶愣了一下,他想到在出发前来美国之前,他也只是对近一年来南印部分地区存在的时疫传播有所了解,也正是因此迦尔纳才着手安排将贡蒂夫人从南部接到新德里,并撤离了疫区的人手调动至其他地区。“你们该不会……也是为此离开家乡的吧?”

“嗯,因为没有别的路了。”爱夏点了点头,“从离开一直生活的镇子开始,爸爸就带着我在各个地方工作,虽然有时那里的人们好像不欢迎我们,不过在更多时候我们都能够在一个城市待上一阵子,然后再离开;可这样终归不是办法,因为要想治好那种病只有用国外的药物,又贵又稀缺。

“于是后来有一天,爸爸好像是从一起工作的叔叔那里打听到了什么,他自那天开始就显得忧心不已,每一天从工厂回来后,就会不停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我总是看着他几步走到房间的一端,在叹气之后以同样的步调又走到另一头。这样的七天之后,爸爸终于一脸严正地告诉我,他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工作,才能挣足够家里人们治病的钱,但是那里路程太遥远,他说无论来回都非常危险,因此决定在自己回来之前,我都要被寄养在妈妈的远房亲戚家中。”

听到了这里,马嘶吸了口气,稍稍挪动了自己坐在床边的重心,“显然你不同意他这么做,对吧。”

小女孩默认了他的说法,尽管她现在也意识到这确实是幼稚胡闹的举止了,却还是不由得反驳一样地憋了小嘴。“可我是爸爸身边唯一的家人了啊。”她轻声说道,“事实上,爸爸也始终坚持我应该留下等他回来的,然而那位亲戚没有收留我,自从知道了我们从哪里来之后,便想尽办法不要和我们搭上关系,无奈之下,爸爸才多买了一张船票。他对他们很生气,但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我也应该一直陪着爸爸,和他一起度过不那么容易的日子。”

马嘶没有想到她竟然在这个岁数就经历了这么多黑暗的节点,太多人在很久之后才能领会到的世态炎凉,这么早就尽数展露在了她的面前。但比起安慰与同情,他必须先追问到他们应该得到的情报。这个女孩的父亲去往的所谓目的地,究竟是哪里呢?

出乎意料,爱夏似乎努力回忆了一会儿,随后只轻轻地摇了摇头,“真的对不起,可我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人提起过,而且自从船靠岸之后,我就没再见过父亲了。他们把我带到另一个地方,每天都由陌生的人看着,再后来……我就被带到这里了。”

她说话的同时好像还在继续回忆,却只能显露出一无所获的疑惑,理智告诉马嘶,这么小的孩子是没有心思和能力表演出如此复杂的情绪变化的,但他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等一下,等一下,难道你是要说,连自己是什么时候被那个男人挟持都不记得了吗?”

几乎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忽然拔高的音量显然吓到了眼前的女孩,只能收了声,他紧抿着唇,睁眼自澄黄的铜炉向着地板望去。目前应该只能寄希望于相隔一层楼板的那里,他们首领的交涉顺利。马嘶站了起来,一只手插在腰部。

“对了,”这时他另一只手挠着红色的头发,回头看着爱夏,“我是说也许……你会想要一些热牛奶吗?”


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马嘶绝不会担忧迦尔纳,然而当华人区的太公与罗马人的皇帝都将亲自露面的时刻,显然就不应该被归为通常情况了。即便已经作为亲信在其左右多年,他也不确定这个男人会在哪个时刻语出惊人,或者说,因其独特的表达方式而引发对方认定他们心怀恶意,随后招致急风骤雨一般的回应;在此前与卡美洛的合作姑且算顺利,而如今的局面牵扯多方利害,恐怕谈判专家也得谨慎应对,虽说如果让他本人这样性情前去谈判,也未免有五十步笑百步的嫌疑……总而言之,马嘶不敢想象三楼的现况,眼下他仅仅盼望这事情能尽快一了百了而已。

不过就事实来看,或许是他忧虑过头。茶楼的私人包厢并不比想象中的那般硝烟四起,整个空间被角落里黑胶唱片机的悠扬乐声填满,如同此刻坐在主位上的太公一样:总是满面微笑,总是这样看着他人。这样的姿态让他想起潘德拉贡阁下身边的梅林,有别的是,谁也不知道那样的微笑与从容之下,这男人究竟是如何看你的,哪怕他说的话听上去都漂亮至极。比如此刻他便说起还在国内的时候,就听说过迦尔纳阁下的名字。

“是吗,”而迦尔纳只是这么说,青色的双眼望着面前的男人,“我也同样从很久之前就期望着和您的见面;只可惜如果这场会面发生在一个更加安宁的地方,那样所有人的心情也许会感到欣悦。”

他说的是实话。对于和太公望的照面,他从很早就有数迟早会迎来这么一天,却迟迟没有料到是通过这种形式,“所以您才要来帮我们解决矛盾,就像这里原先的头领因故身亡,在后继无人的危急下,我不得不像个逃兵一样,从被战事与侵略者折磨的故土离开,来照拂这里的同胞。整个华人区住了几千人,比起整个大陆或许不值一提,而我可能也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决策者,但若没有人在这个节点站出来,这几千人无疑会被扯入毁灭的混乱。”太公望坐在那里,依然慢悠悠地说着,恰好轮到女侍者在他面前沏茶,他朝着对方点头致谢,又略显遗憾地望向年轻的男人,“老实说,我时常担心您或许曾听到的一些奇怪风声,将我曾在国内的那点经历描述得恶贯满盈,杀人越货无所不用其极;而我实际所做的,不过是处理了一些倒卖军资的事件,如果这种事情都能被轻易谅解,那么无疑这些人会在战后挑起与人们更激烈的矛盾,到那时我要解决的可不只是几个人这么简单了,所以我在因这些人而挨饿受难的人们面前,当众处理了他们。”

“我也不是在为自己开罪,沾染鲜血的人注定没有资格被奉为圣人,只是恶事总得有人去做。”他轻轻笑了下,微微睁开直视着迦尔纳的双眼,“我听说过有关您如何继任的那些‘事迹’,也还是欣赏您,阁下。”

迦尔纳理解他在暗指什么——犯下弑父之罪的人不值得被信任。即便自从那一天开始,他早有了身负这个印记的自觉。“不过,”这时,太公望微微提高了音调,神色慢慢变得确信而严肃,“就算如此,在解决矛盾的时候,永远有事实会说话的份。我对于一个人的道德评判是一回事,但不会因此容忍黑白颠倒。”

他没有多说,然而与他直直相望的迦尔纳确切地领会到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他缓慢地合眼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同样接收到这份讯号的太公望依然笑得和煦如风。

“这里常年居住的有几千人,其中以李氏与九龙为首的诸多组织,还有那些短暂经停的势力,无一不在我眼皮底下,”他颇有深意地顿了顿,“自然也清楚,哪些人在今天之前从未涉足这里。”

随后,在华人党党魁与年轻教父之间回荡着长久的沉默,直到前者轻轻吐口气,朝着露台的方向抬头,“对了,”他说,“为了能公正处理这件事,我委托了夏洛克先生。”

迦尔纳看着从帘门之后走出来的那个英伦男人,凭借他的洞察力,早就对有人伫立于那之后静听怀有警惕了,原先猜想或许是太公安排的保镖与打手,然而获悉他的名字与面容的时刻,只是意外地眨了眨眼睛。

“福尔摩斯先生?真是许久不见,我还以为您已经伴随布拉瓦茨基夫人前往极地的考察了。”

“日安,阁下,许久不见了。”夏洛克•福尔摩斯也对其行礼,“您没有听说过吗?极地的行程取消了,航行顾问的建议认为这个季度的海上不会太安定,这一程我们的目的地只是雪山而已,因此重新制定了计划,推迟了出行的时间,也让我有了机会被这个案子牵扯进来。”

“是吗……原来如此。如您所见,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就一直被缠在这个案子的中心,没有机会和她联络了。”

太公望见状笑道:“唉,早知道二位曾经相识,我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啊。”

“不,谨慎永远是正确的,无论是在取证还是其他的环节,”福尔摩斯抬起手上的楠木烟斗,对着滤嘴深吸了一口,“我需要听到几位涉事人实话实说,希望明日和克劳狄乌斯小姐的会面,进展也能如今天这样顺利。”

”当然了,作为至关重要的证据,当时涉及冲突事件的那三个人需要被尽快找到,才能让幕后指使这一切的人……或者按照您的家乡俚语——让狐狸露出她毛茸茸的尾巴。”他抱着手臂,目光落在迦尔纳身上,“不过在那之前,请太公允许我和另一位当事人说两句,可以吗?”

“当然可以,请便。”


针对居民的封锁在傍晚就解除了,于是人潮又回到了街头,似乎由于12月以及在其后的新年的到来,整个街区被成串的红色灯笼点亮,焕发着一种令人感到欣悦的暖流,而布里汉娜拉站在人群的尽头,宽檐帽与一身立领白袍模糊了其本身的容貌与性别,离开华人区后“她”再次折返回来,发现同伴的神色很不耐烦。

“我真的是搞不懂你,既然知道了那个男人就在这,货也已经处理好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踏入明摆着的虎口?”

街巷的阴影之下,伊阿宋抱着胳膊肘,显然对于对方的决定持极度不满的反对,“我无意贬低你,阿周那,可你也看到了,这两次出于冲动的暗杀下场如何?告诉我,你到底是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仇人,还是就这么缓慢又艰难地纠缠下去,甚至身死在这过程中?”

阿周那摘下帽子,一头微微卷曲的黑发被放下,戴着白色蕾丝长手套的指间夹着一封信函。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伊阿宋的眼睛。

“可是现在这里只有他和马嘶,”过了一会儿,他说,“以后不能再等到一个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原谅我。”

“你确定你真的只是这样么想而已?”伊阿宋反问道,用手指点着那封就在短暂的失神下被送到他们面前的神秘信函,“看看上面所说的,如今他被栽赃犯下恶性事件,其引发的影响得罪了多方势力,你准备在这个节骨眼,在这么多人的眼皮下去杀他?”

阿周那的反应像是手指被静电扎了一下,轻轻皱了下眉头,“我只是不希望,他因为别人的插手死在我杀他之前,仅此而已。”

金发的希腊男人拍了拍手,然后掩住额头,“看吧,看吧!我就猜到,”他透过指缝看着对方说,“还记得你因为腿伤卧床的时候吗?我的建议一直是你应该在伤愈之后更名改姓,永远不要和过去的人生再扯上任何关系了。当然了,冤仇的滋味我也深有体会,可如果要付出的是你整个人生的代价,这真的值得吗?”

阿周那没有去看那双绿色的眼睛,现在他的呼吸甚至都和头脑一样混乱。他可以在近乎所有情形下保持体面和冷静,唯独有关那个男人的事情,可以让他的理智彻底化为乌有。一旦意识到“迦尔纳还活着”,只要那个男人还有一息尚存的事实存在,它便无时无刻不拉扯住他的一切过往与未来,拒绝他允许自己逃离这里去向任何地方,让他只有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个男人面前,仅仅为了杀死他。他转过身,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对的,伊阿宋,可是我别无选择。”随后,他只是自嘲地笑笑,这么回应说,“你确实也没有理由和我一同冒这个风险,抱歉。”

伊阿宋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对着那个背影沉默了,他们有过实实在在不浅的交情,但自从上次酒吧的告别之后,原先的同伴先后因为战乱或其他原因失去联系,而他自己也在一系列变故之中,从原先拥有的爱情与地位被放逐,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阿周那替他开口得来凯尔特女王的庇护,才一同来到北美避乱。

而最终他像是皮球泄了气,无奈地闭上眼睛,如方才那样双手放在裤袋里,好像这场争执没有发生过。“算了,走吧。”

在对方感到诧异却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立马回头补充,“赶紧向前走吧!像你这种看似是刹车其实是油门的家伙,独自一个人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来——多一个人终归好一些。”

阿周那眨了眨眼睛,他默默凝望着对方脚下的阴影,然后将那顶帽子重新戴回头上。在那之后,他划了根火柴,送页角开始将那封不知来自何人之手的信件焚烧。火舌逐渐吞没了那些字迹,还有用以装饰的蓝色蝴蝶翅膀图案。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迦尔纳阁下,为什么我在死境绝处逢生之后,还是没有珍惜宁静的时光,偏要让自己掺合进这些事情里来。”

迦尔纳侧过脸,去看夏洛克•福尔摩斯极具英伦气质的侧面,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眼睛盯着傍晚时的天光与夜色交界处,“想必您也对在莱茵巴赫瀑布的事有所耳闻吧?欧洲的媒体周刊当时都争相报道在那里坠落的两个人,就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这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案——尽管我确实付出了自己多年的精力,甚至声名,来追击那个在伦敦夜晚游荡的幽灵。在那之后的长久一段时间里,我也自认为作为侦探的生涯理应告一段落了。”

“然而您如今回来了。”在这个男人再度含上烟斗的时候,迦尔纳接过他的话语,烟草的香气在两人之间四散开来,福尔摩斯将手升向外套的内袋,将取出的东西展示在对方眼前。

“事实证明,幽灵洞察人心,他很明确应该以什么形式来邀请我踏入这潭浑水,”他耸耸肩,无谓地自嘲道,“而我也像一只嗅到了腥味的猎犬,对他诱饵一般的邀请趋之若鹜。”

看到那东西的时刻,迦尔纳鲜红的瞳孔放大了一瞬——一只翠绿色的玻璃小瓶,其中装着一只蓝色蝴蝶翅翼。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玻璃瓶子的样式与形式,与他前些日子包在牛皮纸里送进实验室的那个完全一致,“您觉得他就是一切风波的中心吗?”他问道。

“我不做没有证据的推论,只能断言他有意要在这场闹剧中扮演某个角色而已。”福尔摩斯说完,慢慢吐出一口气,白色的烟柱随之升起,他看着手中的小瓶,用手指将其轻轻转动,“您知道她在欧洲有些地方被称为什么吗?”

“「Lilium」(百合)。”迦尔纳回答道。

福尔摩斯点了下头,他将小瓶微微倾斜,“一部分毒品流通于市的名称,都属于其来源的那种作物,根据我目前以简陋的个人小型化学实验室里得到的结果,它确实含有一种百合属植物的萃取物,最早在几种临床药物中被使用。嗯,尽管以亢奋剂的名义流行,她本身确实是毋需质疑的毒品而已,给她冠名的那个人应该被送上绞刑架。”

那只瓶中的蝶翼从中滑落,直直撞在了露台的石砖地上,蓝色的鳞粉四散一地,“同时我也在调查全美境内的所有罪犯组织,包括那只狐狸。”

“高扬斯卡娅,那个近几年来动静不小的民用军事组织创始人吗……”迦尔纳停顿了一下,“她确实最近也在北美活动,但就我搜集而来的信息,她似乎不曾也没有机会涉及毒品的方面。”

“而且西伯利亚的土地本就不适合种植,哪怕确实经手过,她顶多也就是这贸易中的一环,而不是起源,她曾经跟太公有过一些过节,但和最近的事情实在没有多少联系;总之在这次的案件里,我们把她当成魔术师帽子里戏法的那只兔子也就足够了。”福尔摩斯提出了更重要的事实,结束了有关这女人延伸的一系列话题。

这时,轻轻叩击玻璃的响声打断了这位大侦探的叙述,一位侍者站在其后,用托盘呈上一枚信封,说明了是来自迦尔纳阁下下属的电报,于是他捡起了信封,取出其中的内容物。英国人看见他脸上一系列微妙神色变化的过程,轻轻挑起了单边的眉毛,“看样子,您莫非也撞上了一个幽灵?”

“是啊,也许就是一个幽灵也说不定,”迦尔纳接过他的打趣,几下收起信封,他望向彻底陷入黑暗的天边,沉默了一会儿,“一个来自过去回忆的幻影,在有意或无意的情况下,回到了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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