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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在那一晚过去数周后,迦尔纳便不得不将他的注意力从阿周那的刺杀与出逃事件转移。那个人不在他身边的一刻都令他焦躁无比,可谓如炬如焚,然而他是萨克塞斯的首领,背负的东西与责任之多,使他不得不暂时那个身影搁置脑后。波兰的战线彻底溃败不久后,与不列颠隔海相望的法国也陷入苦斗,战争的蔓延势如野火,再度点燃了整个西方世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决定将大部分的重心移至促使人类早日走出灾难的事业里去;于是时隔多年,教父再次选择了与上位之初便朝他抛出橄榄枝的好友联手。身为极少数对阿周那之事有所了解的人,难敌一度猜测他总算是将其忘却了,这让他宽心了很多,不过他也不忘随时敲打自己的朋友,留一个威胁自己的存在活在这世上,这样的仁慈总不会是个明智的选择。直到迦尔纳将自己位于长岛滩的别墅提供给海伦娜·布拉瓦茨基举办慈善晚会的那一夜,他才刚刚了解到,自己这位朋友居然在这种非常时期专门回国一趟,就是为了将贡蒂夫人,也就是阿周那的母亲从南方接到新德里居住。
好在他还有机会向其表达自己认为这种行为不恰,而对方倒也同样理由充分。“南方气候对她的身体不利,而且新德里的公共设施与医疗条件也更加完善,”他这么说道,“曾经和我们共同进退的苏罗阁下不在人世了,如今我也理应善待她。”
而难敌也不尽数了解他的全部秘密,于是听罢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派去贡蒂住所的眼线都被迦尔纳发现遣散了。“还记得那一天吗,罗泰耶?你站在跟随你来到北美大陆的所有家族成员们面前宣布,萨克塞斯取得了轻军工业的生产与流通许可,那一刻大家都在欢呼与鼓掌,我也忍不住为你感到骄傲。”他手持一支香槟杯,字句掷地有声地说,“走到如今这一步,你不能让整个组织和事业毁在这蚁之一穴的小事上,这是我忠心的建议,朋友啊。”
“我自会谨慎,毕竟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家族合法的经营可算不上太多。”迦尔纳晃了晃杯中的酒液,气泡伴随着香气翻滚着,他抬眼看着眼前的友人,打趣地轻笑笑。
而友人对他独特的幽默显然不怎么受用。“也许你应该对自己的处境有所了解,我的朋友。”
他略微转过身子,用眼神指向人群中的一个身影。
“那是父辈生产安全剃刀起家的亨特·克莱蒙,他的军火帝国是在上一次全世界范围内的战争爆发时兴起的;然而这近一年来,他的心情可不如当时那般春风得意,而相同的情况也不仅仅发生在他身上。”
难敌转过身来,一只手搭在迦尔纳肩膀上,“我们知道你是个纯粹的圣人,你以极低的价格向法国、苏联和英军供应枪械和子弹,你的盈余基本只分配给了工人薪资与工厂运营,几乎没有多少利润可言;可在这群发战争财的投机分子眼里,你的动机与他们并无两样,甚至视你为抢占了多数供货渠道的敌人,虽然这些绅士可不会把情绪直接摆在台面上。”
而迦尔纳只是依靠在石栏边上,青蓝色的眼睛还看着手中的酒杯,对友人这番溢美都没作什么反应,“罗陀夫人,我养母的来信里说,养父的病一直不见好,而因为军工厂的事,我不得不提前回到北美,连亲自探望他们都没能做到,最后只能请人代劳。”他抬起眼,回身望向露台外的夜空,“我不是只满足于成就的男人,朋友。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在过去的这一年里,我也在不断地反思自己和……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还有对待他人的感情。”
“到现在为止,你感悟出来什么了吗?”
夜风拂过迦尔纳浅白色的额发,那个从三楼义无反顾跃下的身影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微微蹙眉。
“学习仍不够,我还需努力。”
这张漂亮的面孔在这样的表情和语气下显得有几分困顿,于是难敌哈哈大笑。
“那就继续努力吧,我的朋友,”他轻轻晃动了下手中的酒杯,朝着人潮的方向转身,“在这段时间,让我来替你处理那些琐碎的社交。”
在此之前我们得明白一件事,像他这样的男人行事会出于情谊,但不会是仅此而已,这个过程中,他也是为自己去交结北美的那些名流权贵,迦尔纳也清楚,不过宽容大度如他却也不在意,只是朝那个方向摇了摇手,这时布拉瓦茨基夫人望见了独自站在露台上的身影,他的眼神捕捉到人群中的身影,于是终于走进了室内,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我还没有来得及亲自和你道谢呢。而且你怎么一直在这里,不进来喝点什么吗?”
“有的时候人群会对我过敏,总不能惹他们不高兴。”迦尔纳抬起手上的香槟杯,表示自己有在喝点什么,“上个月您还没从南美旅行回来时,布拉瓦茨基上将曾经发来电报,当下形势严峻,他希望您这期间能在更安全的地方保护好自己,等到时局稳定再回到莫斯科。”
海伦娜苦笑了一下,“这个冬天注定很艰苦,不仅仅是莫斯科。”
布拉瓦茨基上将年高位重,按照辈分她理应比迦尔纳高一轮,可毕竟年龄所差无几,海伦娜也很乐意与他以友人相称地谈论一些事情,比如说,她近两年来在追查的,有人在滥用神秘学的事件。
“但是目前问题很难处理,因为事端极有可能在欧洲——没错,现在局势最为艰难的地方。”她抱着双臂,“难怪长久以来都难有进展,对吧;不过我也不应该为此便放弃更为重要的事业便是了。”
迦尔纳眨了眨眼睛:“您又准备去哪里?”
“我想应该是去这个世界的最北方,而后可能还是准备在尝试探访一次雪山。当然,那位朋友也会和我一起去的。”
如同奥匈帝国的伊丽莎白王后,潜心修行神秘学的海伦娜几乎不是在旅居他乡,就是在准备前往下一个城市的路上,有近十年的经验相伴,迦尔纳对她的安全无多担心,照样和对方碰杯,祝愿她能离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更近一步。布拉瓦茨基夫人笑笑,而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
“对了,我看到阿周那那孩子独自一个人在客厅的那一边;你们发生什么矛盾了?你不去找他吗,迦尔纳?”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巧合与瞬间,你只能于遗憾和执念的余烬里见到的那个人,如今却在你回头的那一刻真真切切地见到了,那一瞬间真正发生的时刻,通常被认为是幸运;而在确认这场重逢带来的并非不幸之前,我们皆称之为命运。
“抱歉,海伦娜,”过了几秒,她听到迦尔纳的声音压低了,“我得失陪了。”
而他此时能做的,唯有走向自己的命运。
阿周那难以形容此刻的感受。与那个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他的身心如置冰窟,从汗毛到指尖都被难以介怀的寒意撕扯着,可他的内心却有血液在沸腾。怎么会有这般寒冷的同时又热烈至极的感觉?但他很清楚,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立即错开眼神,假作一个人群中的陌生人那般,然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因为迦尔纳似乎正准备穿过整个客厅的空间,直直朝他走来。
这是一个多么痛苦的时机:过去的一年零三个月二十八天里,他所经历的地狱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再次站在这个男人面前,用他的偿还对父亲、对自己的亏欠;然而真正等到这一刻的时候,他却只能紧咬着发疼的后牙槽,头也不回地离开,像一个荒谬的逃兵。那滚烫的火焰被深埋下去,假作不曾烧起来一般,即便在烧死敌人之前,他会先一步被这火焰焚烧殆尽。
而事往往不遂人愿,迦尔纳紧紧跟着他,无论是视线还是步伐,阿周那不自觉地攥着手心,才能让自己忽视那份视线的热度。
那一瞬间他才迟来地意识到,这片热度可以轻易将自己的火焰吞噬,一点灰烬都剩不下。在他的脚步即将被捕获的那一刻前,一个身影跃然而现,拦在了两人之间。
因为眼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迦尔纳不得不停驻原地,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我知道您,”他的余光还在望着那个冷灰的身影,一直到其没入回廊的转角,只有压住住心中的炙热,“凯尔特人的女王。”
“晚上好,看来教父阁下的情报很是灵通啊。”
想必是那一面之后,他就投入了调查,梅芙点点头,笑得不疾不徐,迦尔纳调整气息过后,才再度开口,“恕我失礼,眼下我只是急着想见一位家人一面。”
“您说的话可真风趣,连情人都会恩怨两清,永远都不会相见呢,而身为家人,就一定会想见您么?”
梅芙抱着纤白的双臂,抬眼瞧着面前的人,迦尔纳皱了下眉头,盯着那颇有暗喻的笑意。
“看来他对您说过什么了。”
“不,毕竟他也曾经那样重视您啊,只是我对于他人的情绪,还有人与人的关系十分敏感罢了。难道您是在这类东西上十分欠缺吗,迦尔纳阁下?”
他当然没有功夫在这里陪对方胡闹了,与远隔喧闹而无人的走廊上走出数米后,迦尔纳冷静了下来,因为这里是他自己的别墅,只要那个人没有离开,他总会在某个角落找到他的。一扇半开的门微微透出亮光,他凝神了片刻才走进那间房间。
窗户也开着,窗帷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犹如月光下的幽魂,他忽然站在那里,和记忆中的某个瞬间极其的相像,令他不自觉地出了神。
那个夜晚,伦敦最后的夏夜是座坟墓,他们曾经共同的一切都深埋在它的废墟之中,再也不能死而复苏。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在这样的梦回时刻叹一口气,转过身子。就在他即将行动之时,身后的响动促使他先一步后退,躲过了一道锐利的银光。
对方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反手将那柄武器竖刺而下,直指迦尔纳的门面。白发的正装男人以随身的匕首格挡,而对方的受力点似乎更小,加上由上至下的惯性,以至于带上了更大的压力,震得他险些后退,这时迦尔纳才借着月光看清,对方手中的是一柄调酒师用的单尖冰锥,被刀锋斩断的一截窗纱缓缓落下,露出行刺者的面孔,而那双眼睛则与那天的记忆同样,黑曜石的色泽背后透着难以磨灭的杀意。
他总会为了这样注视自己的眼神热血沸腾情难自禁,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
冰锥的银光如影随形,距离它的目标不过分毫,而这个苍白的男人却像是没有实质的鬼魅,不知不觉便在逼近中挥刀,刀锋和锥尖碰撞,极轻极快,终于在一声长鸣后,迦尔纳捉住了对方的腕骨。冰锥从其手中飞落,滚到一旁的地板上,就在下一秒,男人又扣住了他另一只手,随即以反扣背后的姿势迫使他跪在地上。
“好久不见,阿周那……你果然又变强了。”
阿周那被迫听着这比侮辱好不上多少的称赞,对方膝盖施加在他小腿肚上的力量使他难以挣扎。也许从一开始他以冷兵器近身行刺这个男人的选择就错了——迦尔纳可是他的体术老师。
当然,他无可辩驳,也无言以对这个结果,阿周那闭上眼睛。“如果你不打算放开我,那么就快点杀了我吧。”
迦尔纳蹙了蹙眉心,尽管他看不到阿周那此时的表情。
“……除此之外,我们之间就没有别的话可讲了吗?”
他没有意料到,阿周那漏出几声破碎的笑。“真讽刺啊,迦尔纳,”他勉力回过脸,去看着男人所在的方向,“难道你认为,我们之间还存在憎恨与愤怒之外的感情吗?”
教父愣了神,抓着他双臂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是啊,如今我也会感到愤怒了,”他看着阿周那显然掉了不少肌肉的身体,“因为这一年里,我连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都无从得知。”
“闭嘴,你这不知羞耻的——”
阿周那紧咬着牙,而刻印在身体记忆里的东西却先一步在愈发炙热的空气里苏醒过来了,迦尔纳也大口喘着气,到现在为止,他才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们贴得实在是太近了。